自從買了新房子,推銷裝修的電話便一個接著一個,剛開始俞笑還會禮貌地回絕,後來她實在沒了耐心,聽到對方的意思後就直接掛掉電話,心裡嘟囔著,難道這些公司都不知道萬里江山是深度精裝修的房子,除非房東有特殊要求,否則根本不可能有裝修需求?
但手機的煩惱並不只有這些,自從加了那個孕婦群,一上午就能收到上百條的信息,俞笑很想把QQ設置成靜音以及不提示新信息,可多年沒接觸QQ界面,一時也覺得茫然。在準備放棄時,她看到一條請求加為好友的提示:我是市舞蹈團的,有興趣參加嗎?
俞笑覺得好笑,點擊拒絕,誰知幾分鐘後那個人又來添加:你很符合我們的要求,我們正準備打造新星。俞笑點擊通過,她想知道這是不是一場惡作劇。
對方的頭像是一個儒雅紳士,性別男,名叫「游泳的魚」,年紀二十三歲,簽名是「藝術,讓人類更美好」。
一加上好友,對方就問:「你好,你還在讀初一吧?」俞笑一臉霧水:「你怎麼知道我讀初一?」
對方頭像閃動:「你個人資料顯示的。」
俞笑點開自己的個人信息,除了用了很久的老少皆宜的卡通頭像,其餘信息都被修改過了,網名叫「祖國的花朵」,年齡十三周歲,簽名是「我是一個從小喜歡跳舞的女生」。她立刻打通劉欣的電話:「你怎麼把我的QQ資料都改了?」電話那頭的劉欣不以為然:「這次是青少年最喜愛的小畫家評選,那投票的人當然必須是青少年,這才能顯示出投票的正規性和有效性。」
「好吧。」
「別鬱悶了,好歹我讓你年輕了一回,不用謝我。」劉欣掛了電話。這時,游泳的魚已經發來了好幾條信息:
「在上課了嗎?
「你幾歲開始學習舞蹈的?
「我前段時間在日內瓦觀看了芭蕾《天鵝湖》,感覺我們和世界頂尖水平還有很大差距。
「我們團就缺少像你這樣有靈氣的舞者,有空聯繫我,我是小魚老師。」
俞笑點開自己的QQ空間,發現有好幾張照片,照片上,一個長相甜美的少女正在跳舞。後來劉欣「辯解」說,演戲就得演全套。
俞笑很快下線了,不想再理這個奇怪的人。
每個星期三,陳文都要去江城兒童醫院看望孩子們,這是他一直堅持在做的公益活動,這家醫院的血液病科非常有名,很多人慕名而來,只是今天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耽擱了。陳文看了一下手機,已是下午三點,他快步走出購物中心,站在事先與網約車司機約好的地方,查看包里給孩子的禮物是否落下,確認無誤後,抬起頭時,看到俞笑正沖他微笑。
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 「特意來找你的。」
「我?」陳文有些吃驚,這時他聽到汽車的喇叭聲,約的車到了,「我現在要去醫院,你要不和我一起去吧?」陳文說完,自己也有些吃驚。
「好。」
兩人上了車,誰都沒先開口,汽車很快行駛到一個十字路口,等待紅燈。「你對大宇熟悉嗎?」俞笑側著臉看窗外的街景。
「除了他奶奶,我可能是最熟悉他的人了。」陳文繼續說,「他幫過我,那時我還看不上他,覺得跟這麼一個土裡土氣又不說話的怪人做同桌沒勁,所以剛開始我們的關係很不好。後來有一次,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幾個勒索高中生的混混,他為了幫我,自己被打得鼻青臉腫,我們就成了好朋友。」陳文笑了。兩個人直到下車都沒再說話,俞笑跟在陳文後面,在邁進醫院的那一刻,俞笑說:「他有沒有提起過我?」
陳文邁出的雙腿停滯了一下,然後繼續往前走:「沒,從來沒有過。」
二人最後來到的並不是醫院,而是醫院後面的一個倉庫,裡面別有洞天,雖然面積不大,卻像一個小型遊樂場,爬墊、滑梯及各種玩具一應俱全,十來個孩子在裡面玩耍,每一個孩子都戴著口罩。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,不時有孩子叫陳文為「文叔叔」。
一個小姑娘正在調試一台六十五寸的液晶電視,另一個小夥子忙著在電視機前面擺放椅子。陳文從包里拿出一盤光碟,對小姑娘說:「這是我剛買到的高清動畫—《哆啦A夢:伴我同行》,找了好久才找到國語版。」
小姑娘接過光碟,大聲說:「小朋友們,我們馬上就要看很好看的動畫片了,大家趕快到蛋蛋哥哥那裡排隊。」
孩子們開心地跑了過來,雖然戴著口罩,看不清表情,但他們的眼睛裡都閃著光芒。
站在後面的陳文對身旁的俞笑說:「我們管這個地方叫'陽光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」。這些孩子都有血液病,他們對細菌的抵抗力很低,為了降低感染風險,只能被關在家裡或者醫院的無菌病房裡,更不可能去電影院。他們的活動量也不能太大,以免出汗著涼,因為對這些孩子來說,每個小感冒都可能演變成巨大的生命威脅,普通孩子一周就能好的小病,他們往往要拖上一個多月,一不留神就會發展成肺炎、高燒,甚至器官衰竭。」
俞笑是晚上六點半離開的,陳文送了她很長一段路,談了很多,聊起高中時代的人和事,唯獨避開了「王大宇」這三個字。
俞笑剛上車,天空就飄起雨來。望著陳文的背影,俞笑覺得唯有熟悉一個人,才能給他更公允的評價。陳文,這個同學眼裡的怪胎,卻獨自精彩著他的世界。他的公眾號在江城本地的影響力越來越大,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他的文章,軟文廣告業務也越來越好,可這都沒有剛才給俞笑的衝擊來得大。他作為「陽光兒童舒緩治療活動中心」項目的發起人,承擔項目的一切花費,聚集了一批志願者,並樂此不疲。俞笑問他的初衷是什麼,他笑而不語,但是眼神中卻同樣閃著光芒,跟那些孩子眼裡一樣的光芒。
雨越下越大,街上的行人或快步走,或躲避到臨街店鋪的屋檐下,陳文則用與之前同樣的速度、同樣的線路前行。他不會去看路人對自己的評價,但他知道,肯定有人覺得他不是病了就是瘋了,可是他現在就是喜歡這樣淋著雨,他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讓他既渴望與人接觸,也害怕與人接觸。他抬起頭,看著雨點密密麻麻落向他的頭髮、他的臉、他的喉結,感覺甚好,至少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他的眼淚了。
「我為什麼要哭?」陳文問自己。他知道,在爸媽、親朋好友,甚至員工、合作方看來,他都是一個「怪物」:三十好幾也沒結婚,女朋友也沒有,在與父母爭吵多次後,他乾脆搬了出來;好好的編製內的記者不做,去做一個虛無縹緲的公眾號,寫一些不能帶來物質的文章;拒絕和一切過去的人、事溝通,能不見老朋友就不見,能不再去的地方就不再去……
為什麼非要和別人一樣才能算是正常?宇宙如此之大,充滿各種可能性,為什麼我非要將自己固化在一個模式中呢?只要我遵紀守法,熱愛國家和這個時代,為社會創造價值,關心著身邊人,那麼我自己的人生路,是不是可以讓自己來選擇?選擇一段只屬於我,只進行一次,且無法重來、不能反悔的人生。俞笑做了沙拉作為晚餐,可是吃完後不久,就開始嘔吐。之後她又重新做一餐,可是已經沒了胃口。第二天早上,她喝了半碗白粥,又開始吐,不得已到醫院去檢查。醫生告訴她,這是由於懷孕初期體內絨毛膜促使性腺激素分泌量明顯增加,而使胃酸顯著減少,消化酶的活性也隨之降低導致的,屬於正常的妊娠反應,後期可能還會有頭暈、噁心、食慾缺乏及肢體乏力等狀況,並給她配了點維生素B。
俞笑準備離開時,醫生叫住了她:「俞小姐,上次的檢測出來了……」
醫生的很多話俞笑都沒記住,除了那句「因此你能懷孕是非常非常幸運的,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奇蹟,這很有可能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懷孕機會,所以一定要保護好這一胎」。
下午四點,俞笑接到朱鶴的電話,說半個小時後到家。俞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,她責備自己為什麼有那麼重的好奇心,否則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。如果按照之前的人生軌跡,她現在應該積極待產,為新房子挑選自己喜歡的美式實木傢具;既然劉欣在單位做得不開心,她可以出資讓劉欣管理一家新的餐廳;爸爸、媽媽也能搬到這個小區里來……她可以為身邊人做很多事,很多讓他們開心的事,可現在一切都失控了,失控了。
為什麼會出現王大宇,他為什麼要做那些事情?是不是哪裡弄錯了,明明自己和他沒有任何的聯繫。
俞笑低聲啜泣。 「睡了嗎?」 「沒。」
「朱鶴,你很少失眠。」「你也是。」
俞笑和朱鶴躺在床上,背對著背,被黑夜包裹著。結婚典禮上宣誓此生將風雨與共、不離不棄的二人卻都在無盡的黑夜中感到了無盡的孤獨。
「朱鶴,你知不知道,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。」「知道。」
「那時我很瘋狂,每天都想著你,每一個念頭都是你,當時我快要被公司開除了,卻依然覺得這沒什麼,沒有什麼事比這個世界上有你來得重要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有一次你們樓盤空調外機槽的設計出了問題,定製的三千多台日本進口空調沒法安裝,可空調已經過了海關,你只能硬著頭皮去跟供應商談判。你還記得那天我送你的手鏈嗎?」
「記得。」
「是我前一天晚上特意去天關寺請主持開過光的,那時我什麼都做不了,就單純覺得多跑一些路,去求個吉祥會給你帶來好運。」
沉靜片刻後,朱鶴輕聲說:「謝謝你。」
「有段時間,董事長家裡的人天天為難你,給你穿小鞋,你壓力很大,特愛喝奶茶,我不讓你在公司樓下買,寧可每天下午給你帶一杯,不是因為我想藉機表現自己,而是你們樓下奶茶鋪用的都是奶精。他們生意不好,很多時候紅茶都是一大早就泡好的,我怕你多喝會影響健康,所以寧可自己每天做。」
朱鶴想起那是他升為擎天集團總裁的前兩個月,董事長家裡原本互有矛盾、互相攻訐的家族成員破天荒地團結在一起,對付他們的共同敵人—朱鶴。那時自己壓力很大,但每次喝到奶茶都能感覺心情稍微好一點,他為數不多地對俞笑發火也集中在那個時間段,還真的說過「你這樣做,不就是為了感動我嗎」這樣傷人的話。
片刻後,朱鶴轉身,緊緊抱住了俞笑,越抱越緊。
俞笑能感受到丈夫的呼吸、體溫,甚至是味道,一切都那麼熟悉,那麼溫暖。一個念頭湧上她的心頭:忘記過去,忘記王大宇,找個合適的時間告訴朱鶴自己懷孕了吧。